BBC紀錄片《我們的孩子足夠堅強嗎？中國學校》在全世界廣大網(wǎng)友的口水和質(zhì)疑聲中迎來了逆轉(zhuǎn)式的大結(jié)局：以英式教育為尊的英國校長認輸，中式教育完勝。
BBC這種欲揚先抑的手法不免讓人懷疑，BBC在給中國的教輔書市場打廣告？甚至有點像基礎教育主題版的中國海外宣傳片。
在第三集出來之前，網(wǎng)上主要是這么幾種論調(diào)：
第一種從紀錄片倫理的角度，質(zhì)疑該紀錄片中俯拾即是的誘導痕跡。
有評論說這是一出包裹在紀錄片外衣下的情節(jié)劇，甚至是一出真人秀。孰真孰假，留給專事紀錄片研究的學院派們?nèi)ビ懻?，不具有公共性，暫且略過。
第二種論調(diào)立足于中西方教育理念的差異，上升到東西文化差異的高度，基本上是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式的老調(diào)重彈。
在這個框架下，西方理念的鐵桿粉絲自然依然高喊西方教育理念的優(yōu)越性，五毛黨們則聲稱這是帝國主義勢力對中國教育的極大扭曲和抹黑。在這場價值觀的混戰(zhàn)里，民族情感和普世價值扭打在一起。
當然，不論是唱衰還是唱紅，上述討論基本也還是立足于技術性的層面，歸根到底都是一種二項對立式的本質(zhì)主義分析：不變的東方對不變的西方。
為數(shù)不多的評論對這種思維方式表達了質(zhì)疑，譬如有評論看出這部紀錄片背后的春秋筆法和隱藏的意識形態(tài)傾向性——西方中心主義邏輯下的的中國例外論。
顯然，技術層面的分析無法回答下列問題：若單從講求紀律、集體主義等東方教育理念來看，韓國、日本等東亞國家相較中國，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為什么唯獨中國教育成為西方人的問題？或者說，為什么中國教育成為西方教育的鏡像？
從近幾年來蔡美兒的《虎媽戰(zhàn)歌》、到馬丁·雅克的暢銷書《當中國統(tǒng)治世界》，再到今天BBC這部讓中式教育名揚海外的紀錄片，都可以看成中西方政治經(jīng)濟實力對比的轉(zhuǎn)換在文化層面的體現(xiàn)，盡管后者要來得更緩慢更微妙。這一切都是今天的中國和歐洲關系的一個隱喻而已。
長期以來，在教育全面產(chǎn)業(yè)化、全球化的進程中，西方相對中國，一直保持著絕對的“貿(mào)易順差”。
在這種認識框架之下，西方教育被視為西方價值的體現(xiàn)而本質(zhì)化了，仿佛西方教育自古以來就如此，但只要稍微了解一下西方教育的歷史就會知道，這是一種神話。
除了歷史視野層面的缺席，這種認識框架同樣沒有階級分析的視野。正如歐洲的富裕建立在把發(fā)展的代價轉(zhuǎn)嫁給第三世界之上一樣，歐洲教育資源的優(yōu)渥當然也離不開整個第三世界高度競爭的人才市場充當他們的蓄水池。
紀錄片中，一位中國老師道出了真相：如果英國政府削減福利，學生都被逼著去找工作，他們可能會重新看待學習，重新看待中國式的高度競爭的教育體制。
當然，脫離歷史和階級視野而盲目崇拜西方教育的大有人在。
看完第一集，想起某評論家在一篇文章中說，歐洲老了，老得聽不到他的心跳。
但在崇拜西方教育的人看來，歐洲的“老”被解釋為閑適與安逸，英國學生在課堂上的不守紀律也可以被理解為充滿挑戰(zhàn)精神。但紀錄片最后一集顯然是給這幫人打臉。
但打完臉之后呢？我們要為中國教育走出國門歡呼雀躍嗎？中國教育的輸出，就意味著輸出“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中國班完勝英國班，在何種意義上可以被認為是一種勝利？
雷蒙德·威廉斯在《漫長的革命》一書中討論60年代的英國教育，他認為“那種考察記憶力的教學方式，是現(xiàn)代教育體制釀成的最大弊端”。
威廉斯心中的教育是公共教育，它能“創(chuàng)造一個有教育的民主社會和一種共同文化之價值”。今天的中國教育能否承擔這樣的期待？
中式教育輸出背后的一個更大的問題是我們要走何種“中國道路”。
從孫中山、魯迅一直到毛澤東，其實都有關于“中國道路”的闡述，盡管在實踐和理論的層面存在各自的爭議，但都有一個共同點，理念背后有一套價值觀：首先考慮的是一個民族對世界的意義，而非僅僅作為經(jīng)濟體強盛的工具。
在技術主義盛行的年代里，這樣的思考方式，對今天的人來說，恐怕是相當陌生的。
但如果我們期望以“中國道路”為旨歸輸出的中式教育真正為世界所接受，我們必須思考，中國教育究竟可以為世界帶來何種新的理念？
遺憾的是，威廉斯當年所批判的現(xiàn)代教育恰恰在中國教育這里走到了極端：價值缺位、實現(xiàn)階級再生產(chǎn)、與公共性隔絕，這樣的教育真的可以堂而皇之地成為某種范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