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紅袖,從業(yè)19年的上海媒體人,青春期男孩的媽媽,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及倫敦大學學院人類學系,中年負笈英倫,努力在一地雞毛的人生中尋找詩意。
42 歲生日過完沒幾天,我交了畢業(yè)片子,交了論文,在倫敦從盛夏向初秋過渡的微風中,開始打包行李,準備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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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朋友們紛紛發(fā)來問候,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一個問題是:“你覺得這一年最大的收獲是什么?”
是啊,這一年讀到又爆痘又脫發(fā),到底圖個啥呢?
是英語變得更好了?是學會了拍 VR 紀錄片、解鎖了一門新技能?是西方文化中推崇的所謂批判性思考能力變強了?是一年在倫敦拍了四部片子,證明了在陌生國度找選題和社交的能力?……
我覺得,都不算。
這些都是技術層面的東西,最多只是方法,上升不到方法論。要稱得上“最”,那必須是更深遠、更珍貴的某些特質。如果一定要說,我覺得,最大的收獲要算是“讓生活更豐盈的能力”吧!
這聽上去很虛無、很雞湯,但的確是我最真切的感受。而且,不止我一個人這么想。
4 月末,我在倫敦參加了一場中英合作的大型活動 — 會議本身并沒有什么吸引力,冒雨前去的主要動力,是日程里有一項:劍橋大學社會人類學教授麥克法倫主講《中英兩國精英教育比較》。
▲ 教授的新書也是關于教育的。光是UCL的圖書館系統(tǒng)里就能搜到十幾本他的著作……
結果,主辦方只讓教授講了 10 分鐘。
但,就在這短短的 10 分鐘里,教授從 4 個維度對比了中英教育的差異,甚至,還有時間闡述了一下教育的真正含義:
他說:“……從 8 歲入學精英學校開始,我就被教育如何參加各種社團,如何加入辯論小組,如何學習組織論據(jù)和反駁對方的觀點……最關鍵的是,學會如何管理自己的生活 — 直到今天,在我工作的劍橋大學,這一點還是我們的教育給所有學生的最寶貴的財富。因為,終其一生,人最根本的是:要管理自己的生活……”
我在臺下邊聽邊用力點頭 — 這才是對教育最樸素,最本真的認知。
教育沒有那么玄幻,更不用那么多焦慮,不管公立、私立、還是國際學校,如果從略微長遠一點的時間跨度來看,差別都不大 — 因為誰也不知道未來什么樣,怎能確定你給孩子的,一定是最優(yōu)的選擇?所以,不論學文學理,不論 A-Level 還是 SAT,這些“術”的層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讓孩子具備面對未知的將來的能力。
這樣說有點玄乎,更簡單直白一點說,就是不管什么情況下,都有能從容地管理自己生活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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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這種管理生活的能力,成年人也未必完整擁有 — 因為人生有時太無解。
三周前,一位高中同學來倫敦出差,我們約了個早午餐。
▲ Full English Breakfast,長遠沒吃會有點想,但吃一次可以飽一星期。
除了是高中校友,我們還有一個共同點:畢業(yè)后都一直在同一家單位。我去年出來留學前,已經在報社供職 19 年,他則在今年拿到了公司慶祝“工齡”20 周年的賀卡。
我在體制內,這種穩(wěn)(lan)定(duo)尚可理解,而他在外企,又身處享受中國經濟發(fā)展巨大紅利的行業(yè),怎么會一次槽也沒跳呢?
“……其實也有過幾次想跳,但最后還是那個原因:uncertainty(不確定性)。”
一樣。
和我、和很多人一樣:不喜歡不確定性,不喜歡改變。
我覺得這是相當一部分人,尤其是上海小囡的共同特性:太乖了。乖,有時是好孩子的代名詞,有時卻也意味著過于循規(guī)蹈矩。有時候看到的上海男生,很聰明,很優(yōu)秀,在各自的平臺,或曰各自的制度范圍內,做出了不錯的成績,但也就是不錯而已。要更上一層樓,可能還需要親手打破這“不錯”,放眼更大的格局。這種差別,大概是職業(yè)經理人和創(chuàng)業(yè)者之間的差別。
這或許跟上海家庭傳遞的價值觀有關,雖然很多上海家長也教育小囡要“沖得出”,但這種“沖得出”,是限定在一定范圍內的 — 僅指學習范圍內,絕非指職場乃至人生的重大選擇。本質上,大部分上海家長都是“風險厭惡者”。
不消說我父母這代人,就連我自己,也常常會發(fā)現(xiàn)自己在無意識地向韋小小傳遞“過于冒險、或者過于不確定的事不要去嘗試”這樣的信號。
當然,看上去相似的循規(guī)蹈矩,其實有質的差別 — 我這位金領同學的年薪,是我的 10 倍不止。也正因為如此,雖然他也想像我這樣來個間隔年留個學,但是,7 位數(shù)的年薪讓這種選擇的成本變得非常高昂。
我從來沒想過,收入相對低此時居然也能成為一種有利條件而遭人羨慕,不禁有啼笑皆非之感。雖然我改變日常生活的軌道、作出留學英國的決定,并不是因為所放棄的成本不高,而是因為對海外教育一直以來的好奇心和強烈的改變欲望,戰(zhàn)勝了我對風險的厭惡。
職場上也是一樣,比如記者這個職業(yè),其實并不適合不喜歡社交、更鐘情于宅家的我,我遠不如我的同事們善于經營采訪人脈,我常常詫異把一個只見過一兩面的陌生人迅速變成談笑風生、推心置腹的好友需要怎樣高超的社交技巧。
但是,喜歡觀察陌生人的生活,喜歡做一個“觀察者”,并且在寫下這一切的過程中感受到樂趣,這一點支持我戰(zhàn)勝了“社交討厭癥”,居然一做就是 19 年之久。
有意思的是,一旦走出改變的第一步,你便對“uncertainty”這件事脫敏了。這世上有多少事是能亙古不變的呢?又有多少花好月圓能如你所愿?不變的只能是變化本身。對眼下的我來說,雖人到中年,但接受未來的不確定性卻變得更容易了 — 在倫敦的這一年,似乎以一種不易察覺的方式,積蓄了足夠的能量,消解了相當?shù)慕箲]和困惑,幫助我更坦然地面對這時時無解的人生。
然而我還是企圖游說一下他:
“你一年抵得上我 10 年的收入,我離退休還有 20 年 — 你只用 2 年就夠了”
“可是,不管你的收入上了哪一個層次,總有比你更富有的人可供對標”
將心比心想象了一下,大概我要是真能有他這個收入,估計也會是和他一樣的心態(tài),絕不會比他更超脫的。
這一題,又無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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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到 UCL 的第一周,無論是學校迎新大會上,還是在人類學系自家的開學指導講座里,抑或是我們導師的開場白中,都聽到了同一句話:
"……make the most of UCL."
中文可翻作:……最大限度地利用 UCL,或者說,把 UCL 利益最大化。
這句話,我大概用了一學期的時間,慢慢明白過來。
你并不會因為進了一所名校,而一夜之間脫胎換骨、變成一名所謂的“精英”。你的英語不會自動變好,你的思辨能力不會自動變強,你的社交圈不會自動擴大……不管排名多高的學校,它的最大功能,只是提供了一個平臺。而你怎樣去探索和發(fā)現(xiàn)這個平臺,你有沒有用足這個平臺的資源,又愿意投入多少時間和汗水,才是關鍵。
24 小時開放、并且拍過《盜夢空間》的圖書館,一堆博士小哥哥小姐姐免費幫你看論文的寫作中心,各種你想得到和想不到名目的學生社團,新生入校的豐富節(jié)目表,比如 Breakfast Party 比如 Boat Party,提供源源不斷志愿者崗位的志愿服務中心,資源強大且免費的網(wǎng)上視頻課程 — 只要用你的 UCL 用戶名和密碼登陸就行,心理咨詢中心,職業(yè)發(fā)展指導中心,免費的 IT 技術指導課,半價的法語課西班牙語課……時不時還有高大上的 JP Morgan,PWC 等等到校園里搭個帳篷免費送奶昔,送咖啡,送可麗餅……
▲ UCL有十多個圖書館,但Main Library是最具古典美的,難怪諾蘭也喜歡在這里取景。
這一年過去,我有沒有做到 make the most of UCL 呢?自我評估一下,可能也就用到了六、七成左右,剛剛到及格線吧。
除了占據(jù)大部分時間和精力的主課學習,我去學校附近的一所教會學校做了一學期志愿者,參加過博物館社團、烘焙社團的活動,我只在寫 essay 的那段時間短暫地泡過圖書館,第一學期我常常一本正經地坐在電腦前上網(wǎng)課。
雖然好幾次聽著聽著網(wǎng)課就睡著了,但那實在要怪講課人的口音太難聽了,收獲是發(fā)現(xiàn)打瞌睡醒來后可以精確知道自己睡了幾分鐘,因為視頻有時間進度條!
▲ 作為UCL烘焙協(xié)會的會員,可以堂而皇之走進平時不對學生開放的廚房,跟大廚邁克學烤檸檬蛋糕、巧克力布朗尼和燕麥棒 — 然而,我就去了這么一次而已……
平安夜我在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為公益組織 RSBC 募捐,春天我參加了 UCL 的 Global Citizen 項目學習公益創(chuàng)業(yè),夏天我在腐國最大的紀錄片節(jié)謝菲爾德 DOC/FEST 當志愿者……我經常在校園里和人搭訕,或者在校園外和人尬聊,為了拍片子我們采訪了很多倫敦人,從藝術家到教授,從看門人到護士,從金領到創(chuàng)業(yè)者……
可是這些都還不夠。我沒有 make the most。
什么是 most?是最高級,是做到極致,是多到不能再多,是把自己逼到極限,是不計成本地付出,是窮盡所有的可能性 — 然而我充其量,也就做到比較級而已,甚至,可能連比較級都算不上。
起初,我低估了 MA 學習的強度,后來,我又低估了腐國的冬天對心理的影響,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高估了成績單的重要性……等到意識到什么最重要時,已經進入回國倒計時。
▲ 并非畢業(yè)典禮,但卻由副校長Anthony Smith教授給我們頒證,這是學校每年給志愿者舉辦的頒獎儀式和派對,鼓勵大家更多的為社區(qū)和公益組織服務。
有時我會假設,如果換一個人來讀這個 MA,換一個比我 positive 的人,比如 W 先生,比如我的一些同學或者朋友,會不會過程截然不同?他/她們的成績單也許沒有我的好看,但是他/她們的倫敦生活可能更豐盈。
留學的驅動力之一,是為了改變 — Change,這是 10 年前奧巴馬的競選口號。不過 4 年后尋求連任時他已經改了口號 — 因為大家都已經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你就算當了總統(tǒng)都改變不了,何況普通人。經過這一年,我比以往更加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局限。有些根深蒂固的東西,沒有辦法扭轉 — 至少,目前不行。
我還是那個又擰巴又低情商又骨子里 negative 的人,在有些場合,我常常詫異自己竟然還能像 20 年前一般的笨拙而別扭,然后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有些 90 后處事可能遠比我成熟老到 — 事實上,這可能無關年齡,只關乎心性。
明明知道有捷徑可以走,你還是愿意老老實實走那條更遠更苦但更踏實的路嗎?明明知道有更柔軟的技巧可以應對某種情形,你還是忠于內心不愿意把棱角收起來嗎?明明向前一步可能海闊天空,你還是怯于自身的某些束縛不愿 lean in 嗎?
問來問去仍是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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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倫敦的這一年,是難得的從“庸常人生”里偷出來的一年。
中年人的世界里,多的是一地雞毛。
職場,家庭,生活……整天疲于應付各種角色對你的需求,你趕了一個半小時路去上班,開會發(fā)微信打電話聞二手煙再開會寫稿子改稿子改大樣簽版面,又趕了一個半小時路下班,回家看到熊孩子吃了又咸又油的外賣,正在打游戲,豬隊友不知所蹤也沒有匯報去向,家長群里一刷幾百條新消息,你才知道學校剛畢業(yè)的那一屆高考沒考好,而幾個骨干老師又辭職了,放下手機你發(fā)現(xiàn)二樓的租客鄰居又把你家陽臺外的綠地當垃圾桶扔了一堆快遞包裝下來,梅雨天家里從墻角到衣柜到處都傳來霉味……
面對著糟心的一切,你像所有絕望主婦一樣忍著氣惱忍著憂慮打算先把碗洗了再說,結果你發(fā)現(xiàn)水槽邊有一只蟑螂在探頭探腦!
對我來說,這樣一只蟑螂絕對會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離崩潰爆發(fā)的邊緣不遠了。張愛玲有一句話頻繁地被人引用,叫做
“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
其實這句話看起來很像是文藝女青年的無病呻吟,作為名篇佳句一點都不 make sense, 原因是它并沒有被引用全。這句話的精華部分恰恰在不大被提及的前半句:“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嚙性的小煩惱……”
咬嚙性的小煩惱,真是對日常焦慮的精準比喻。有了這一句,才能完全 get 后半句的點:你每天都被各種小煩惱咬上十幾口,有時癢,有時痛,有時焦慮到無法自制,可是你還得把日子過得看上去很美的樣子,就像你的朋友圈人設一樣。
在倫敦的日子,完全不同。我不是誰的老媽,也不是誰的屬下,我只需要做好一個學生。回歸校園的日子真好啊,到處都是年輕的面孔,我理直氣壯地刷學生卡,享受學生折扣,假裝自己只有 20 歲。這真是極其奢侈的一年。
▲ 真想在28℃的春天里,到UCL的草坪上再躺一會。
年薪 10 倍的金領同學說,在上海的每一個周末,他都精疲力竭,幾乎沒有精力陪孩子。我想起上班時的我,也是相似的狀態(tài) — 當然如果賺得少和賺得多都一樣精疲力竭,那我還是喜歡賺得多的那種精疲力竭 — 每周五天下來,已經完全被掏空。
可是在倫敦,這種感覺早已遠離。上課和拍作業(yè)是很辛苦,卻像打了雞血一樣并不覺得累,周末如果不用拍攝,唯一的糾結是到底是去泰特美術館呢還是去國家美術館?
我再也不用操心那些細小但磨人的瑣事,連家長群的消息也略過不看,只需料理好自己的學習和飲食起居。這真是人生的 easy 模式,不需要遷就任何人的口味,有時早餐就 eat like a king,有時晚飯也只吃簡單的清粥小菜,不變的是輪換著吃各種藍莓紅莓黑莓蜜瓜油桃甜杏……
最重要的是,我終于擁有了大把跟自己獨處的時間,可以從容地思考一些以前無暇細想的問題。譬如前面提到的 make the most 的話題,其實不光是 UCL, 你 make the most of 你的人生了嗎?
這世上不是所有問題都有正確答案,偶爾會有柳暗花明,但更多的時候是越想越糊涂……不過,就像真理是越辯越明一樣,站在人生的中場時間,回望自己的上半場,有點確幸有點迷茫,即使仍然困惑于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即使找不出最優(yōu)解,但是起碼我能找到一個“負面清單”,知道什么是自己不想要的。
這真是一段最純粹的日子。
W 先生來倫敦看我,看我這么興高采烈,說:“要不你去美國再讀兩年碩士吧!”
我:“……”
留學雖好,畢竟是碎鈔機一般、坐吃山空的日子,而且是不指望短時間內收回成本的。按照上海家庭的價值觀,這種行為不值得一再提倡。
關鍵是,W 先生告訴我,一年前我托管給他的股票賬戶,本來指望著能賺個學費的一大半回來,結果,數(shù)目倒是“學費的一大半”沒錯,但是,是虧的……
不用催促,我立刻回到了一地雞毛的現(xiàn)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