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留學生探親家長寫下的澳洲感悟

閱讀：32487 來源:觀察者網(wǎng) 作者:田家鵬

為出席女兒的研究生畢業(yè)典禮，我今年四月有了一趟澳大利亞之行。幾乎縱向跨越整個太平洋，從北半球到南半球，從春到秋，從家園到異鄉(xiāng)，從看慣了的黑頭發(fā)黑眼睛黃皮膚的人群中游離，置身于膚色雜陳的人群之中，時感恍忽。短短十幾天，加上不懂外語，無法對當?shù)厣鐣魃钊肓私?，但所見所聞，仍值一記?/p>

醉氧與醉藍

我乘坐的航班于當?shù)貢r間4月5日清晨5時左右降落在悉尼機場。其時，澳大利亞剛結(jié)束夏時制，與北京的時差由3小時縮短為兩小時。五點，也就是北京時間三點，平時這個時間我還在睡夢中，加上坐了一夜的飛機，頗感困倦。睡眼惺忪地從機艙里走出來，跟著人流往外走。

辦理入境手續(xù)，領(lǐng)取行李。女兒已經(jīng)在出口處等我。她帶我穿過大廳去地下坐火車。從機場到女兒的住處，需要在中央車站換乘。從一列火車上下來，去等待另一列火車。那是我第一次呼吸到悉尼戶外的空氣。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襲來，我感到微微的眩暈。直覺告訴我，我可能是醉氧了。

這是一個雨后的早晨，天藍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空氣純凈得無法用語言形容。在這個城市的中心，我仿佛聞到故鄉(xiāng)的青草香。那一刻，我想起微信上流傳的有關(guān)北京人出國醉氧的略帶夸張的段子，心中不禁莞爾。

女兒租住在她就讀的麥考瑞大學附近。一幢三層小樓，掩映在一排高大的桉樹和一片茂盛的灌木叢中。樹林里有成群的鳥兒，不停地發(fā)出歡快的鳴唱。

到家后稍事休整，女兒就帶我去參觀她的校園。這是校園嗎?我認為說是公園更合適。房子不多，星羅棋布。那么濃密的樹林，那么寬闊的草地，還有一個有噴泉的天然湖。湖中有成群的鴨子和水鳥。女兒說，這些鳥并不是人工飼養(yǎng)的。它們不知從哪里來，儼然成了這里的主人，不僅從不怕人，而且大膽到和人爭食。有一次，一個同學剛買的盒飯，一打開就被一只水鳥搶食了。同學哭笑不得，只好再買一份。什么叫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我想這就是了。

我掏出手機，在校園里貪婪地拍攝。不經(jīng)意間，我把鏡頭對準了天空。這天，實在是太藍了，藍得深邃、悠遠;實在是太干凈，像洗過一樣。我把鏡頭對準太陽，事后看照片，太陽竟被我拍成了一朵花，紅色的花瓣是那么整齊，那么美，太陽成了花的心，閃著奇幻的光輝。我曾在許多地方拍過太陽，但只有在悉尼，在堪培拉，照片里的太陽才呈現(xiàn)為一朵花。如果不是因為這里的天空特別干凈，這神奇的效果該怎樣解釋呢?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下意識地把鏡頭對準天，對準海，拍下了大量以藍色為基調(diào)的照片。我把這些照片命名為“醉藍”，發(fā)在微信朋友圈里，引得朋友們紛紛點贊。當然，我也拍綠樹、鮮花、草地，拍海鷗、野鴨、鸚鵡和不知名的水鳥，但是無法拍到空氣。而所有這一切，其實就是兩個字：環(huán)境。

是的，此次澳大利亞之行，讓我感觸最深刻的，就是環(huán)境。在悉尼期間，我有兩次遠行，一次是在朋友的陪同下去參觀獵人谷，一次是獨自去澳大利亞的首都堪培拉。一路上，車窗外都是看不夠的美景，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一望無際的草原牧場，其間的屋舍似乎比天上的星星還少。我曾請教一個朋友，那么大的牧場，怎么看不到幾頭牛呢?朋友告訴我，政府規(guī)定，平均每30畝草場只準養(yǎng)一頭牛，這一方面是為了保證牛奶和牛肉的質(zhì)量，另一方面是為了可持續(xù)發(fā)展?？磥恚h(huán)境能否得到良好的保護，與政府的發(fā)展理念密切相關(guān)。

當然，我們也可以說澳大利亞的環(huán)境好，是因為他們地廣人稀。的確，在一塊760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生活著2400多萬人口，總?cè)藬?shù)比福建省還少，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不足3人，他們的條件的確是得天獨厚。可是，如果沒有用心保護，再好的環(huán)境也經(jīng)不住破壞啊。就拿悉尼來說，它畢竟是一個擁有400多萬人口的國際化大都市，每天的垃圾和生活污水總是不少吧?可是，悉尼的天和海，藍得跟錦緞一樣。他們難道從不往海里排污水嗎?我不是專業(yè)人士，我沒有能力回答這個問題。但我相信，當?shù)氐恼腿嗣?，一定是非常珍愛、非常用心地保護上天賜予他們的美好環(huán)境。這環(huán)境給他們舒適的生活，也讓遠來的人心生羨慕。

生活中的法治

澳大利亞是法治國家。什么是法治?在悉尼，我被上了一課。這堂法治課是由兩個故事構(gòu)成的，一個是我的親身經(jīng)歷，一個是一位旅居澳大利亞多年的朋友講述的，也是她的親身經(jīng)歷。

我喜歡釣魚。到悉尼后，就想讓朋友帶我去海釣。朋友曾先生為了滿足我的愿望，專門請一個釣魚的行家?guī)覀兊揭粋€游船碼頭去釣魚。悉尼是一個海灣型城市，一個一個海灣，蜿蜒伸展至城市中心。換句話說，整個城市依海灣而建，大大小小的海灣里，帆檣林立，游艇穿梭。隨便選個碼頭釣魚，都是一種美的享受。

路上，曾先生的朋友就提醒我，說澳洲的魚可不能隨便釣。要釣魚，得先辦證。辦證的時候，漁業(yè)部門會給你一份詳細清單，圖文并茂地告訴你，哪些魚能釣，哪些魚不能釣，多大的魚可以帶走，小于多少尺寸的魚，釣到后必須放生。這位朋友說，70歲以上的老人不用辦證，而曾先生已經(jīng)80高齡，他釣魚是沒有問題的。至于我這個臨時釣客，如果被抓到就是違法的，弄不好會被重罰，因此最好還是當個看客吧。對于一個釣魚發(fā)燒友，在釣魚現(xiàn)場當看客，這是多么殘酷的精神折磨。

到了釣點，我實在是忍不住，就向這位朋友申請了一根釣竿，架在碼頭的欄桿上。看到魚兒咬鉤了，就讓曾先生來提?？伤麄儍扇艘蝗耸掷镆桓?，魚兒頻頻咬鉤，根本忙不過來。那個時候，我這個釣魚迷，難受得就像心上有千萬只螞蟻在爬一樣。實在是忍無可忍，我也開始提竿上魚了。我的這種冒失行為可把朋友嚇壞了，他再也無法專心釣魚，而是頻頻向碼頭旁邊的公路上打望，生怕有執(zhí)法人員突然從天而降。看到朋友嚇成這樣，我只得趕緊把魚竿收起來。

離開的時候，我們收拾魚獲。有一種白條魚，短于25厘米是不能帶走的。曾先生他們把這種魚留了幾條作餌料，最后沒有用完，剛想放進桶里一起帶走，不想被旁邊的幾位釣客看到了，立刻哇哇大叫起來。雖然三個人都不懂英文，但知道他們說的是什么，趕緊乖乖地把幾條魚扔進海里。回程路上，曾先生的朋友面色嚴肅地對我說，下次如果想釣魚，一定要先去辦證。在澳大利亞，可不能跟法律開玩笑。

不能和法律開玩笑。另一位友人的故事，更生動地詮釋了這句話。朋友詩雨，移居澳大利亞已經(jīng)20多年。她講述僅有的一次違法經(jīng)歷，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悉尼有很多海灘。因為水質(zhì)好，每個海灘都盛產(chǎn)一些小海鮮，蟹、蝦、貝、蛤、蚶……詩雨家附近就有一處這樣的海灘。有一天，家里來了一群客人。當然，都是華人?？腿藖砹?，帶到海灘游玩，也是常事。那天，一群人來到海灘，看到有很多毛蚶。這東西，洋人基本上是不吃的，可是對中國人來說，這卻是難得的美味。于是，討小海，拾蚶。詩雨畢竟在澳大利亞生活多年，知道要守法，于是專門跑到岸上看一塊執(zhí)法部門立的牌子，上面清楚地標明哪些是禁止行為。按法律規(guī)定，在這樣的海灘討小海，每人最多只能帶走50粒。但不知是哪個環(huán)節(jié)的疏忽，這里的牌子卻沒有標明禁止拾蚶。于是，他們放心大膽地拾起來?？墒?，她們的行為被舉報了。執(zhí)法人員來了。

執(zhí)法人員身著便衣，在海灘上和他們聊天。他們以為對方也是來討小海的，毫無防備，一五一十地如實相告：拾了多少，準備怎么吃，以前吃過的味道如何鮮美，等等。待到摸清情況，執(zhí)法人員突然亮出證件。那些執(zhí)法人員態(tài)度溫和，但一絲不茍，把他們撿拾的毛蚶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每小堆50粒，最后點數(shù)，數(shù)量遠遠超過了法律的規(guī)定，于是要進行處罰。詩雨上前理論，說海灘上的標識牌并未標明禁止拾蚶，我們就算違法，也是無心之過，而且只打算自己食用，沒有謀利的目的，請求免予處罰。執(zhí)法隊伍中也有人認為是標識牌不夠明確，才導致有人違法拾蚶，主張不處罰，但還是記錄了所有參與者的個人信息。詩雨他們以為此事就這樣過了，沒想到幾天之后，所有的參與者都收到了一張500澳元的罰單。

他們當然不服，于是決定申訴，找到政府的律師。律師說，這種輕微的違法行為，加上政府的警示標志確有疏漏，因此的確可以申請免予處罰，但申訴必須上法庭、打官司。律師給他們指點了打官司的所有路徑、訣竅，就是沒有告知后果。于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把所有的參與者折磨得精疲力竭。最后的結(jié)果讓人哭笑不得。他們贏了，處罰決定撤銷，但是，他們每個人為打官司所付出的費用，比原來的罰款數(shù)額還大得多。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官司過后，他們每個人都留下了案底，成為有過違法行為的污點人物。事后他們才從華人律師那兒得知，這種情況，只要在法庭上申請不留案底，法官就不會記錄?？僧敃r他們不懂。事后想撤銷案底，花費高達數(shù)萬澳元。律師說，你們?nèi)绻淮蛩銓韽恼?，就算了吧?/p>

聽完詩雨的故事，我不禁感慨。看來，在法治社會，不僅要從心底敬畏法律，而且要學好法律，懂得運用法律，因為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小事，都可能與法律密切相關(guān)。要是不小心觸碰了法律，又不懂得運用法律來維護自己的利益，有可能會輸?shù)煤軕K。

文明的細節(jié)

在悉尼的短短十幾天里，有很多細節(ji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悉尼的主要公共交通工具是火車。大一點的火車站，都有電動扶梯。起初，每次上扶梯我都和女兒并排站，因為這樣說話方便。但每次都被女兒拉著和她一起站到左側(cè)。女兒說，要把右側(cè)的通道留出來，給有急事趕路的人。從此我留意觀察，確實，人們一上扶梯就自動靠左側(cè)，右側(cè)始終有一條保持暢通的通道。上車的時候，我總是改不了在國內(nèi)擠公交車的習慣，火車一到就往門口正中沖，女兒總是伸手把我拉到一旁，待下車的人走完了再上車。女兒說，上下班高峰期，悉尼的火車其實也很擁擠，但絕對看不到國內(nèi)擠公交車的景象?；疖囓噹枪矆鏊团畠航徽?，也許是習慣，有時不知不覺聲音會大起來，這時女兒馬上會做手勢讓我壓低音量。在火車上，經(jīng)?？梢钥吹綄Ｐ拈喿x的人。這是我們這里上世紀80年代常見的景象，現(xiàn)在已經(jīng)幾乎絕跡。在異鄉(xiāng)看到這景象，仍讓我感到溫暖。

澳大利亞是英聯(lián)邦國家，交通規(guī)則與我們這里相反，車輛都是右舵，靠左行駛，左轉(zhuǎn)是小彎，右轉(zhuǎn)才是大彎。到悉尼當天下午，我就跟隨女兒去學車。一路上聽教練給她指點，不僅教她技術(shù)，更重要的是教規(guī)則，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禮讓。教練說，在這里，行人享有最大的優(yōu)先權(quán)。開車，一定要時刻注意禮讓行人。記得女兒曾經(jīng)說過，她出國這幾年，回來最大的的不習慣就是過馬路，盡管有經(jīng)綠燈，那些猛沖的車還是讓人提心吊膽。我的朋友曾先生已經(jīng)80高齡。他說，他是60歲退休之后才學開車，既會開中國的左舵車，又會開澳大利亞的右舵車。坐他的車出行，經(jīng)?？此龆Y讓行人和車輛的手勢，真的很感動。

悉尼是一個干凈的城市。在街上，除了落葉，你很難看到其他的垃圾。澳大利亞人喜歡吃燒烤。亞太經(jīng)合組織領(lǐng)導人會議期間，澳大利亞總理阿伯特就專門請各國領(lǐng)導人吃了一次燒烤。在悉尼的公園里，有很多燒烤設(shè)施，供人們免費使用。每到周末和節(jié)假日，就有很多人聚在公園燒烤。我到悉尼第二天，正是復活節(jié)假期，朋友帶我去公園燒烤。開吃的時候，主人農(nóng)先生拿出兩個大黑色塑料袋，專門收拾垃圾。那天我觀察了一下，整個公園里起碼有幾百人在燒烤，可是當人們離去的時候，草地上依然干干凈凈，甚至連一片紙屑都看不到。女兒帶我去曼麗海灘，因為太美，我忍不住脫了鞋在沙灘上走。突然，我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失控叫了一聲，原來我的腳踢到沙子，翻出的沙子里有一粒煙頭。這是我在悉尼的公共場所第一次看到垃圾，所以我覺得特別意外，特別刺眼。女兒隨手把煙頭拾起來，走了很遠丟進一個垃圾桶。她說，這個亂扔煙頭的人如果被當場發(fā)現(xiàn)，一定會被重罰。

在悉尼，我出門有時背雙肩包，有時背挎包。背挎包出門時，我總是將包帶斜挎肩頭，然后把包挪到前面。背雙肩包時也習慣往前背。女兒說，你不用這樣。在這里，你的包無論是在側(cè)面，還是在后面，都沒有人會來偷東西。如果你走在悉尼的街上，突然有金發(fā)碧眼的陌生老外向你問好，你不必意外，因為這是他們的習慣。誠信，是整個社會的基本氛圍。

我所體驗到的這些細節(jié)，毫無疑問都關(guān)涉文明。澳大利亞今天的文明，絕不是一天兩天養(yǎng)成的。因為時間太短，我還沒有機會找到完整的答案，但思考已經(jīng)開始。那天我從悉尼去堪培拉，路上司機兼導游的一些只言片語，也許能為我的思考提供線索。導游在車上問游客，澳大利亞被稱為世界上惟一一片凈土，為什么?游客提供的多種答案，都不對，最后他說，是因為在澳大利亞的本土上，從未發(fā)生過戰(zhàn)爭。談到城市的基礎(chǔ)設(shè)施，他說，你們有沒有注意到，悉尼這么大的城市，為什么沒有一座高架橋?因為建高架橋一定要拆房子，而在澳大利亞，房屋連同它的土地，都是私有產(chǎn)權(quán)，受法律保護。政府如果要征用，必須跟市民平等地討價還價，價格不公道不合理，市民就不會賣。只要有一戶不賣，這工程就建不成。因此，政府要在城市建基礎(chǔ)設(shè)施，只能盡可能地往地下想辦法。在這里，沒有“強拆”這個詞。

我想文明社會的養(yǎng)成，非一朝一夕之功，要靠積累，靠沉淀，靠升華。一個文明的社會，一定是一個大多數(shù)人心態(tài)平和的社會。而多數(shù)人的平和心態(tài)從哪里來呢?影響人們心態(tài)的因素很多很復雜，我想其中少不了“公平正義”這四個字，而最根本最具決定性的因素，是看政府怎么對待他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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